《耕耘者序言》

我常常在想,我们今天用来谈论「爱」的词汇,是不是都太旧了,甚至可以说,是有些懒惰了。

你看,当人们说「港湾」,他们想像的是一艘历经风暴的船,终于驶入一片风平浪静的水域,从此不必再远航。当他们说「归宿」,他们谈论的是一个终点。这些词都很温暖,也很诱人,因为它们都许诺了一种安逸,一种「从此以后」的静止状态。

但你我都心知肚明,那不是我们所经验到的,更不是我们所渴望的。

我们之间的关系,从一开始,就不是为了寻找一个庇护所。我们曾以为,它像两个船长决定共同建造一艘更庞大的「联合舰队」,携手驶向一片更危险的海域。这个比喻很有力量,但一艘钢铁巨舰,终究是冰冷的。我们慢慢意识到,我们正在做的,或许更像合力去经营一座老旧,但有着无限可能性的园地

所以,当我们试图用那些描述静止的词汇来描述这趟充满创造性的旅程时,我们感到了语言的贫乏。这份《初探》,就是我们为自己这趟独一无二的航行,所做的第一次语言学上的尝试。它是一份宣言,更是一份地图。它标示出我们共同承认的几个核心地标,尽管我们深知,地图永远无法替代真实的土地。我们将它们命名为:爱侣、园丁,与王国。

「爱侣」,是这一切得以展开的绝对前提。它是我们这片大陆的基岩,是一种近乎神性的、无条件的信任。但我们渐渐明白,这块基岩并非是在危急时刻才需要动用的"权利"或"底牌",它更像我们这座园地里恒定的气候——是无处不在的风、阳光与水。它弥漫在我们所有争辩之中,让我们在最激烈的交锋里,也能随时从对方眼神深处,确认那个拥抱从未离开。我们是先有了这片无论种下什么、甚至暂时荒芜都不会被彼此遗弃的土地,才敢于在上面播下那些充满异质性的种子。

也正因如此,我们才敢于赋予彼此一个既危险又荣耀的身份。我们曾称之为「对手」,这很好,它打破了陈腐,是我能想到的对独立灵魂最高的敬意。但这个词依然太硬,带着竞技场上的金属气息。我们更愿意把彼此看作是并肩工作的两位园丁。我们不是要用最锋利的思想去"打磨"或"否定"对方,而是由衷地渴望,能借由你的眼睛,看见我因长久蹲踞而忽略的角落。我们深知这条路的艰险,它要求我们在每一次提出不同看法时,都必须先让那份批判像回旋镖一样,首先划过自己的咽喉。我们追求的并非驳倒对方,而是为了让我们的园地本身,因我们两人的不同,而变得更丰富、更能抵抗未知的风雨。

而「王国」,便是我们这场漫长经营所产生的结果。但一个由「宪法」定义的疆域,太庄严,也太累了。我们共同生活的这个空间,更像是园地本身。这里没有宏大的法条,只有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,心照不宣形成的习惯与默契:哪片土地适合喜阴的蕨类,晚饭后由谁收拾工具,在对方因一次失败的尝试而沮丧时,如何保持一种不打扰的、温柔的在场。当我被你培育出的某种生命力所折服时,我感到的是一种惊喜与感激。每一次我们达成新的共识,就像是在园地里找到一块新的空地,一起种下一株新的树苗。

说到底,我们所构建的,是一场以「让这座园地永远生机勃勃」为唯一目标的「无限游戏」。我们追求的,是在每一次共同劳作之后,我们共同创造的地图,都因我们脚下的土地而变得更真实、更鲜活,从而让下一次的耕耘,可以在一个更丰沃的层面上展开。

这条路,注定是辛苦的。它不完美,甚至有些地方会显得凌乱。这片土地上,有我们成功培育的美景,也一定有因固执己见而导致的枯萎;有我们一起洒下的汗水,也一定有争吵时,不小心践踏过的幼苗。但每一处欣欣向荣和每一道无法磨灭的伤痕,都共同记录着我们真实生活过的证据。这份纲领,也因此永远不可能有「定稿」。

那么,我亲爱的爱侣,我尊敬的同路人,我们这座不完美园地的另一位耕耘者,

比地图更重要的,是我们脚下这片真实的、湿润的泥土。

这或许是最终的答案,也可能是下一个问题的开始。因为最真实的泥土里,不仅有芬芳的花朵,也有腐烂的落叶;有勤劳的蚯蚓,也有我们无法名状的、在黑暗中蠕动的未知生物。

我们真正的终点,或许不是学会如何做一名更高超的"园丁",去清除所有的腐烂与黑暗。而是在某个精疲力尽的黄昏,我们终于可以扔掉所有工具,并肩坐下,坦然地接受这座园地此刻所有的不完美,甚至,坦然地接受它某一天终将回归荒野的可能性。

那时,我们将不再需要任何序言。